冬日菡萏

【小说作者以及书中人物经常有话不能好好说，甚至公然说“假话”、说反话，而这种情况往往涉及一种伦理困境。

也就是说，书正面的“假话”往往代表着当时社会正统的立场。】

——摘录自B站小煮红楼著作《来自情天，去由情地——细说尤三姐》

（一）给二姐的托梦

三姐先向二姐揭露了凤姐的真面目——口蜜腹剑、杀气腾腾；

继而给二姐提供了解决方案——

用鸳鸯剑斩了凤姐，再同她一起回到离恨天，听候警幻发落。

二姐却很认命，说自己落到这个地步是自作自受，又何必再去杀别人？

三姐见姐姐自甘受辱，只好“长叹而去”。

这段托梦写得非常好，非常符合尤三姐的作风——开门见山、干脆利落。然而有两句话除外：

“此亦系理数应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

“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

三姐是那样一个清醒的思想者，自诩“金玉一般的人”，看得透贾珍、贾琏这对“现世宝”在白白糟蹋自己姐妹；

三姐是那样一个无畏的战士，不仅要把贾家兄弟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还要去和凤姐拼命……

如今她怎么一反常态，自认“淫奔不才”，受到惩罚也是活该报应了？

三姐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觉醒，难道就是向宗法伦理缴械投降？

我们在本书第一部分曾梳理过《红楼梦》的大框架和世界观，包括"正邪两赋"理论、"风月宝鉴"的寓言和补天遗石的神话。我们还提过《红楼梦》这部小说就和"风月宝鉴"一样，不能老盯着正面看。

小说作者以及书中人物经常有话不能好好说，甚至公然说“假话”、说反话，

而这种情况往往涉及一种伦理困境。

也就是说，书正面的“假话”往往代表着当时社会正统的立场。

例如贾府是被秦可卿这样美貌风流的女性败了家的，又如大观园是因为晴雯、芳官这样的"狐狸精"而堕落的。

将尤氏姐妹说成是贾府男人们聚麀的罪魁祸首，因此她们的悲惨下场是罪有应得的，这显然也是写在小说正面的“假话”。

（二）

此前，在贾琏夫妇主办的宴席上，三姐的说法也曾经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有了安身之处……”

偷偷摸摸不见天日的小花枝巷，怎么突然成了尤二姐和尤老娘安身立命的好地方？尤三姐是糊涂了吗？

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

尤老娘对这门亲事非常满意，尤二姐也对贾琏死心塌地：“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我算是有靠……”

宴席上三姐之外的三个人，早就达成了一个共识：尤二姐的人生已经有了着落，现在的大麻烦是尤三姐的出路问题。

在这种时候，去说那些不中听的大实话，除了让在场的所有人尴尬，又能解决什么现实问题呢？

尤二姐和尤三姐在精神层面是完全无法对话的。二姐虽然了解妹妹的性格脾气，却对她的思想一无所知。

三姐此前对姐姐做出的"凤姐预警"，完全被当成了耳旁风；

当三姐表达自己的婚姻志向时，二姐也并不能领会。

三姐说“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不过是顺着尤二姐的思维方式，说着尤二姐的话罢了。

英文对此有一个特别贴切的说法是" speak their language "，直译过来就是"说他们的语言"。当听众的思想世界与我们天差地别时，"说他们的语言"可能是沟通的唯一方式。

而在"说他们的语言"时，不得不咽下残酷的真相，这向来是清醒者们共同的悲哀。作者把那些荒诞的世俗准则挂在嘴边，本质上不也是咽下了残酷的真相，去“说他们的语言”吗？在当时的社会，作者孤绝的处境和三姐多么相似！

（三）

尤三姐说话是分场合、分听众的。

尤三姐在二姐的梦中出现，目的是想要劝说二姐和自己一起回离恨天——她当然只能说尤二姐的语言。

所以要弄明白三姐话里的意思，我们只需要搞清楚听众尤二姐的心态就可以了。

书中是这样评价尤二姐的：

【无奈二姐倒是个多情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痒。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甚好处也不算了。

偏这贾琏又说：“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授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

这段话十分有意思，这究竟是谁对二姐的评价呢？是男主人贾琏吗？并不是。因为贾琏这个人，偏生在节操问题上是很开明的。

【偏这贾链又说："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

其实，无论是夸二姐“温柔和顺”“不敢恃才自专”“较凤姐高十倍”，

还是因为一个"淫"字而把她的一切优点一笔勾销，

——都是小说"正面"的世俗成见。

只可惜，尤二姐本人应该是相当顺从这类世俗成见的。

在小花枝巷，她曾经流着泪对贾琏说："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

来到荣国府，她默默忍受来自风姐和秋桐不断升级的虐待和羞辱，至死也不愿意放弃那个"贤良"的虚名。

这样的一个尤二姐，想要劝说她奋起反抗显然是不可能的，因此三姐给她的方案是主动离开。

然而二姐依然心存幻想："随我去忍耐。若天见怜，使我好了，岂不两全。”

（四）

【“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

三姐口中这个“天道好还”、“天怎容你安生”的“天”，到底是什么“天”？

是离恨天吗？应该不是。

“淫奔不才”“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的尤三姐，在回到离恨天之后不仅没有受到警幻仙子的处罚，反而被委以重任。

与人世间不同，离恨天是能接纳、善待尤氏姐妹的。

这不正是尤三姐此番前来想要带姐姐走的原因吗？

尤三姐这里所说的这个"天"，是人间的"天"，是人间的社会规则。

其实谁不知道，"麀聚"乃是宁国府的一大风俗。作为一族之长，贾珍居丧期间聚众淫乐、喝酒赌博尚且无人敢管，又何况摆弄摆弄家里的几个女人？贾珍道遥法外，被玩弄的女性身上的"罪孽"却是万死难赎。前有秦可卿，后又有尤氏姐妹，贾府里的这几个女人都难以逃脱相似的命运。

男人们肆无忌惮地"正照风月鉴"，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镜子被形形色色的"贾代儒"们给毁掉。这就是人世间的游戏规则，也是尤三姐一直在反抗的东西。

然而，终究又有谁挣脱了这规则？

——所以尤三姐才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红楼梦》中没有玉帝、佛祖，而是原创了"太虚幻境"这样一个闻所未闻的新世界。这个新世界便可以颠覆我们已知的一切规则。

如果说《红楼梦》正面写的是人世间的故事，那么"大虚幻境"便在背面。

“不要看这书正面”，便是对这人世间无尽的悲悯和反思。

因此，真正离经叛道的，不是尤三姐。而正是作者本人啊！

当尤三姐说出"天道好还"的时候，她是在"说他们的语言"，试图说服尤二姐。当她说出"天怎容你安生"的时候，她早已对这人世间彻底绝望。

因此，三姐的话不仅是对二姐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五）

尤氏姐妹刚登场时，作者是把她们作为一体来对待的；两人最终殊途同归，仍是一体。

这对性格、思想迥异的姐妹活在同一个"天"底下，接受着同一套规则的制裁，最终被埋葬在同一方葬花冢里。

尤二姐的故事是这样结尾的：

【（贾琏）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将二姐）破土埋葬。】

貌似轻飘飘的一个"点"字，实则有千钧之力，令人泪下。

宁国府的冤魂们，如果说秦可卿声势浩大的丧礼是极致的讽刺，那么尤氏姐妹的"点穴"而葬，又是另一种极致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