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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三姐(9):“五美吟”与黛玉的影身尤三姐

参不透的黛玉《五美吟》,答案就在她身上


——小煮红楼著作《来自情天,去由情地——细说尤三姐》


《红楼梦》第六十四回到六十九回几乎全部是围绕二尤展开的,中间却夹杂了半回的黛玉文字——第六十四的"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五美吟》是黛玉创作的组诗,吟咏了历史上五位身世曲折的奇女子:春秋西施、秦末虞姬、汉代王昭君、晋朝绿珠和初唐红拂女。


这五首诗的意义历来让红学家头疼。一些人认为黛玉是在借这五位女子咏叹自己的身世,但是黛玉千金小姐的身份毕竟和这些出身寒微的女子有着天壤之别。


那作者会不会是借黛玉之口咏叹书中的五位其他角色呢?然而放眼全书,我们也找不出五位处境和西施、虞姬等有可比性的女子。


因此,从来没有人对《五美吟》的创作目的给出过一个圆满的解释。


但是,这其实是读者忽视了黛玉和三姐之间对照性的缘故——黛玉的这五首诗,其实是在反反复复吟咏尤三姐一个人!


(一)


《红楼梦》中有几个女孩子是“特犯”黛玉的——她们和黛玉长得很相似,而又不仅仅是长得很相似。被读者们所熟悉的黛玉"影身",莫过于龄官和晴雯二人。


龄官和别的丫头戏子都不同,不仅不肯唱戏给宝玉听,甚至不愿意和他拉拉扯扯。这竟然替宝玉开启了一种全新的人生体验。

此时恰好贾蔷回来了,宝玉便在一旁观看贾蔷和龄官之间的互动。


龄官敏感多疑,贾蔷便低声下气地哄她开心。贾蔷活似另一个宝玉。贾蔷听说龄官吐血,即刻要再去请大夫来给她看病。龄官心疼贾蔷,不让他去,嘴上却怄气说:“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


龄官俨然是另一个黛玉,就连她咳血的病症也和黛玉是一样的。作者安排龄官这个戏子,和贾蔷演了一出“戏中戏”,简直是黛玉和宝玉故事的翻版。


宝玉不觉看呆了:这一切和他的世界多么相似,但又和他的世界毫无关系。原来他自己根本不是荣国府这个“宇宙”的中心。宝玉于是有了一次十分重要的成长蜕变:“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宝玉的蜕变完成了,龄官这个角色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因此后文作者再也没有留下关于龄官的笔墨。


而把晴雯称作黛玉的“影子”“分身”,只是图一时方便的说法。但是,黛玉和晴雯大体上属于同一类人,她们之间有致命的相似之处,那便是“聪明”和“风流”。


叶嘉莹先生有过一段妙极之谈,大致是说,“风流”就是风行水流。风这样吹过,水这样流过,并不是为了做给任何人看,而是它们天性要如此。行不为饰,动以求真,就可以被称作风流之人。


黛玉就是一个风流外露之人:刚一出场,众人就看到她“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宝玉眼中的黛玉“风流袅娜”, 而晴雯是丫鬟中头号风流人物,她的判词说她“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


等到晴雯被逐,脂砚斋留下了这样一段批语:


“晴雯为聪明风流所害也。一篇为晴雯写传,是哭晴雯也。非哭晴雯,乃哭风流也。”


可见晴雯的悲剧并不只限于晴雯一个人,而是《红楼梦》中某一类人所共有的悲剧。


晴雯死后,宝玉为祭奠她撰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叫《芙蓉女儿诔》。黛玉在宝玉生日抽到的花笺就是芙蓉,而晴雯死后阴差阳错被宝玉误认作花神,掌管的也是芙蓉花。宝玉把谏文挂在芙蓉花枝上,可当他念完诔文之后,偏偏是黛玉从芙蓉花中钻了出来,吓了宝玉一跳,还以为是晴雯显灵了……在宝玉祭芙蓉这件事情上,作者故意把水中芙蓉和木芙蓉混在了一起……


(二)


晴雯和龄官之像黛玉,大多数读者都是重视的,而三姐之像黛玉,却往往被忽视掉了。


尤三姐是另一个“特犯”黛玉之人。


贾琏的小厮兴儿和尤氏姐妹说贾府中小姐的闲话,说到黛玉的时候就是用尤三姐去形容她:


【“(林姑娘)面庞身段和三姨(尤三姐)不差什么……”】


兴儿甚至还说尤三姐和宝玉也很登对,只可惜宝玉已经有黛玉了。


作者引导读者把黛玉和尤三姐联系到一起,就是要让我们把这两个人放在一处做比较。


可三姐是一个在宁国府臭泥潭中打滚的角色,性格泼辣刚强,她和大观园里冰清玉洁、体弱心多的林妹妹能有什么共同点呢?


其实如果我们静下心来细看属于二尤的那几回文字,三姐和黛玉之间的映照关系是明明白白的。


其实尤三姐是书中又一个极聪明又极风流之人。


三姐“调戏”贾珍、贾琏的时候,在兄弟俩眼中简直是平生未见的“风流”人物:


【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


尤三姐本人也要“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


“哭风流”是《红楼梦》中跨越“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的一大主题,那么"红楼第一风流女子"尤三姐未来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由于出身的差别,“正邪两赋”这类人身上的叛逆和矛盾会有不同的体现:“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纵使身份天差地别,究其作为“人”的本性,却是一样的:“此皆异地则同之人也。”


他们绝不愿意为了攀爬社会阶梯而损耗自己的自由和尊严, 因此体现出叛逆的、不肯屈从于世俗的个性。


如果作者对于以贾宝玉为代表的这类“正邪两赋”之人心存某种特殊的嘉许和认同的话,那么在作者心目中,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显然要比帝王将相或是平民倡优的社会身份重要得多。


无论是黛玉、尤三姐还是晴雯,都是做不到卑躬屈膝、委曲求全的。她们率性真情,注重过程和质量胜过名声和结果——至少,对结果的渴望是不足以让她们改变风行水流的品格的。说她们是不合时宜、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也不为过。


(三)


黛玉自己创作的诗歌,无论是《葬花吟》《秋窗风雨夕》还是《桃花行》,无一不是由当时当下的真情实景触发的感怀之作。而组诗《五美吟》却很特殊,写的是一组历史久远的传奇人物。


一方面,《五美吟》自然体现了黛玉的审美、志趣和价值取向;另一方面,红学家们也一直在试图寻找它背后另一层可能隐藏的意义——诗中关于死亡和离别的反复罗织,不太可能纯属巧合,那么这五首诗就很可能和小说情节之间存在某种照应关系。


其实《五美吟》之所以难解,是因为其中那些故事距离贾史王薛这样的诗礼簪缨之族的确太遥远了。

绿珠、红拂这些下层女子跌宕风尘的人生,

终究和“碾冰为土玉为盆"”、被精心呵护在公府豪门之内的林姑娘相去甚远


同时,第五首《红拂》乐观激昂的基调又和其他四首以及整本小说格格不人,这就十分令人费解。


《五美吟》,成了五个难解的谜团。


也有人认为五美吟分别对应着书中的五个人物,对此我是完全不能苟同的。归纳概括人物命运的职责自有一整套的判词去完成,哪里需要林妹妹多此一举,做出一个系统性的大预判呢?除了判词,小说中虽然有不少谶语,但几乎都是从当事人自己口中说出来的——这也才符合"伏谶"的传统。


当然,也有一种例外:宝玉为晴雯写的《芙蓉女儿诔》,却伏下了黛玉的结局。这是因为黛玉和晴雯之间存在特殊的照应,也就是被红学家称为“影身”的关系。


——所以,如果《五美吟》写的不是黛玉自己的故事,那就应当是她另一个“影身”的故事。


而小说中处境和“五美”有可比性的人,必然是红楼舞台上身份非常特殊的人——她不可能是太太奶奶,也不可能是闺秀小姐,更不会是侍婢丫鬟。


(四)


如果抛开成见,作者留下的线索其实是非常清晰的:黛玉创作《五美吟》的过程,被编织进了尤氏双艳的故事中。


自从第六十三回回末尤氏姐妹登场,《红楼梦》一干主角都被丢开了


整整六回,作者紧锣密鼓地叙述着二尤的故事,其间只穿插了半回“与此无关”的黛玉文字:“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五美吟》出现在第六十四回恐怕不是偶然,我们得先说说《五美吟》的创作时间可能暗藏的玄机。


二尤的故事非常紧凑。四月姊妹俩随母入宁府,六月二姐就嫁给了贾琏;三姐七月择夫,八月自刎;二姐十月被凤姐骗进荣国府,腊月吞金。


黛玉写《五美吟》是在第六十四回上半回。此时尤氏姐妹已经进入宁国府,但还没有正式在读者面前亮相。


然而奇怪的是,第六十三回写宝玉过生日、贾敬去世、二尤进贾府,明明是四五月间的事,


第六十四回下半回尤二姐嫁给贾琏也不过五六月


唯独夹在这两件事中间的“幽淑女悲题五美吟”(六十四回上半回),

作者却故意点明时间是七月。


(63回:四月左右;64回上:七月;64回下:六月左右)


作者还让黛玉进行了一个非常古怪的祭奠活动。就连宝玉、雪雁也感到大惑不解:


【只见雪雁领着两个老婆子,手中都拿着菱藕瓜果之类。宝玉忙问雪雁道:“你们姑娘从来不吃这些凉东西的,拿这些瓜果何用?不是要请那位姑娘奶奶么?”雪雁笑道:“我告诉你,可不许你对姑娘说去。”宝玉点头应允。雪雁便命两个婆子:“先将瓜果送去交与紫鹃姐姐。他要问我,你就说我做什么呢,就来。”那婆子答应着去了。雪雁方说道:“我们姑娘这两日方觉身上好些了。今日饭后,三姑娘来会着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没去。又不知想起了甚么来,自己伤感了一回,提笔写了好些,不知是诗是词。叫我传瓜果去时,又听叫紫鹃将屋内摆着的小琴桌上的陈设搬下来,将桌子挪在外间当地,又叫将那龙文鼒放在桌上,等瓜果来时听用。 若说是请人呢,不犯先忙着把个炉摆出来。若说点香呢,我们姑娘素日 屋内除摆新鲜花果木瓜之类,又不大喜熏衣服;就是点香,亦当点在常坐卧之处。难道是老婆子们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连我也不知何故。”说毕,便连忙的去了。 

宝玉这里不由的低头心内细想道:“据雪雁说来,必有原故……大约必是七月因为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祭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礼记》‘春秋荐其时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见他伤感,必极力劝解,又怕他烦恼郁结于心;若不去,又恐他过于伤感,无人劝止。两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凤姐姐处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见林妹妹伤感,再设法开解,既不至使其过悲,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郁致病。”想毕,遂出了园门,一径到凤姐处来。

…… 进了潇湘馆院门看时,只见炉袅残烟,奠余玉醴。紫鹃正看着人往里搬桌子,收陈设呢。宝玉便知已经祭完了……】



黛玉的《五美吟》并不是单纯在寄兴咏怀,她写诗的同时还有一系列焚香祭奠的动作,明显是在悼亡。


脂砚斋说过,宝玉的《芙蓉女儿诛》表而上是悼念死去的晴雯,其实是提前祭奠和晴雯相对照的将死的黛玉。


而黛玉的《五美吟》被作者强调写于七月。


七月,正好是她的另一个“影子人物”——尤三姐将死的时间。


【谁知八月内湘莲方进了京,先来拜见薛姨妈,又遇见薛蝌……又说起亲事一节,凡一应东西皆已妥当,只等择日。柳湘莲也感激不尽。】


与其说第六十四回后半段贾琏情遗九龙佩的故事是倒叙,不如说第六十四回前半段的黛玉吟诗是相对独立的插叙。

那么作者为何不将黛玉吟诗的时间写为尤二姐嫁给贾琏之前的四五月呢?这样一来时间上会顺畅许多,而且对于故事的推进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作者借宝玉之口提醒我们黛玉祭祀“必有原故”。


如果《五美吟》对应的是《红楼梦》中的人物,那这个人物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将死。


从宝玉为晴雯写《芙蓉女儿谏》实际是为悼念黛玉来看,《红楼梦》是有提前"祭奠"的传统的,这也是他进行情节伏谶的一种方式。


倘若作者对黛玉写诗的时间这一处略显刻意的交代不是一个纰漏的话,那便存在一种可能性:


将《五美吟》及黛玉的“秋祭”明白地指向尤三姐。


——因为这年的秋天,唯有尤三姐是全书的主角。


(五)


现在我们来仔细看看这五首诗:


《五美吟》中的五位女子——春秋西施、秦末虞姬、汉代昭君、晋朝绿珠、隋唐红拂,选取得非常考究。五位人物严格按照年代顺序排列,每隔两百多年一位,五位历经的时间跨度长达一千年。而且最后一位距离《红楼梦》的成书时间也正好是一千年。


虽然跨越了千年的历史,这五位女子的身世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她们都是普通人家出身的美丽女子,于家庭伦理中的身份却往往是含糊的。


除了王昭君这位不得宠的宫女,其余诸人皆不过家姬侍妾之流。没有强大的娘家作为靠山,她们因为自己的美貌被卷入了历史的洪流,成为男人们渔色的猎物,或者被用作权力交易的砝码,在滚滚风尘中跌宕沉浮。


黛玉虽然“旅居客寄”,但终究是琼闺秀玉,既有外祖母爱若珍宝,又有知音宝玉温存体贴。


她生活在太虚幻境在人世间的投射——大观园之中,无需忍受诗中那些女子身边污浊恶臭、刀光剑影的环境。


她今生单纯为完成“还泪偿情”一个任务而来,自然也就无需面对那些故事中的艰难选择。


那些故事对黛玉来说只是一个个传奇,跨越千年催生了共情。


如果没有紧接着登场的这位人物,

——那《红楼梦》和这五位女子的关系,也就只会停留在一个共情的层面。


(六)


尤三姐死后接受了一项任务:前往太虚幻境修注警幻案下所有一干情鬼。那么,谁来修注尤三姐自己的故事呢?


我的答案是:《五美吟》正是作者假借林黛玉之笔,对三姐的提前“修注”。


黛玉的诗通常是从眼前的春花秋月中得到感发,引起自己生命的摇落之悲,以及对终极归宿的哲学思考,这是中国诗歌的一个传统;


而这组怀古诗则是从久远的故事中得到感发,联想到社会普遍的规律、人性通常的弱点,这是中国诗歌的另一个传统。


黛玉平常的诗重在抒情,《五美吟》则重在议论。


在《葬花吟》中,“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这样的情感抒发就是灵魂;

在《五美吟》中,黛玉发出的五次议论就是这组诗歌的灵魂。


①我们先看《西施》诗: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西施的结局有两个版本,一个美好的版本是吴国灭亡后,范蠡携西施共同归隐,泛舟于五湖之上;而另一个残忍的版本则是,西施“沉江”。西施淹死的故事出自《墨子》:“西施之沉,其美也。"墨子其实已经回答了西施为什么会死:她长得太美了。


《五美吟》中的《西施》显然采用了西施沉江的版本,不仅简洁优美、紧扣主题,还蕴含着很深的哲理:千秋绝艳的西施香消玉殒客死他乡,倒不如当初因为效颦而受人嘲笑的丑女东施,尚能在家中白首浣纱,平安到老,更令人感叹红颜之薄命。


黛玉的诗是有余韵的,它会将我们引向一种更深层次的思考。而且和宝玉从《南华经》中悟出的道理是相通的:“山木自寇,源泉自盗。”


美貌、智慧这些令众人趋之若鹜的资源和财富,究竟是福?还是祸?

如果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那这种资源一定会被盗取、破坏。


《西施》是五首诗当中的第一首,讲的是尤三姐这种出身背景的女性的命运。

没有公府侯门深宅大院的保护,二尤这对“人间尤物”姐妹花当真就如贾琏兄弟形容的那样,成了砧板上的“肥羊肉”、路边花圃中的“玫瑰花”。

假如她们没有那么美,或许就能逃脱被贾珍、贾琏诞骗和霸占的命运。或许嫁个张华这样的破落户,做一辈子清贫的劳动妇女,反而能波澜不惊地“浣纱”到老,不至于妙龄亡故……


《西施》诗很特别,它完全没有去探讨这个人物做了什么事,或者她是什么性格,西施本人甚至根本没有在这首诗中正面出现过。


这似乎暗示了作者在二尤故事中所持的观点:她们“失足”的悲剧不应当归咎于她们的人品和性格。从拥有倾国倾城的美貌资源、却身处弱势的社会地位那一刻开始,她们成为猎物的命运就已经被注定了。

姐妹俩的性格、能力和志向虽然有着天壤之别,但结局一定会殊途同归。



②第二首《虞姬》诗比附的是尤三姐的自刎: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曈。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虞姬是项羽的宠姬。相传项羽被刘邦围困,听见四面楚歌、看到大势已去,于是发出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也以歌相和,与霸王诀别,随后选择了一种最壮烈的谢幕方式:自刎于垓下。


黛玉这首诗讲的就是这段故事。诗文依然很容易理解:

项羽的乌雅马在夜风中长啸,闻之令人肝肠断。虞姬面对重瞳子项羽,带着幽恨与他诀别。黥布和彭越与其背叛项羽投靠刘邦,日后再忍受被刘邦剁为肉酱的酷刑,又哪里比得上虞姬当初在楚帐中拔剑自刎来得干净利落呢?


原先选择的路走不通了,究竟要不要换另一条路?


正如我们前文探讨过的,黛玉的这种纯粹,这种坚持,以及她所代表的这一类人的人生态度,我们是很难从实用主义的度去考量的。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这一句就回答了尤三姐身上一个很具争议性的问题:


为什么她一定要选择死?难道就不能另嫁他人,或者如她此前所说的出家做尼姑去?


虞姬的时代并不会给她留一条别的生路,看看那两个投靠刘邦的人就知道了,他们不仅丢了气节,最后也没得到善终。


尤三姐的时代其实也不会给她留一条别的生路

我们只要看看她的故事中的“黥彭”——尤二姐的结局就知道了。


与其苟且偷生,日后忍受更多的屈辱,倒不如用生命来捍卫自己的尊严。虽然尤三姐决意自杀时,内心未必经历了这么复杂的权衡,但至少在黛玉的眼中,三姐的选择是明智和干脆的。


尤三姐很有可能是《红楼梦》原著中唯一一个自刎而死的金钗。


作为书中鲜少的“武侠”人物,柳湘莲那“两痕秋水”一般的鸳鸯剑,成就了尤三姐惊天动地的谢幕方式。


自刎虽然是三姐与虞姬之间最显而易见的共同点,❗️❗️❗️但这还只是形式层面的雷同。


黛玉诗中盛赞的核心,是她们身上那种百折不回、宁为玉碎的坚持。



③第三首诗《明妃》写的是王昭君: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王昭君是汉元帝时的宫女。《西京杂记》记载了一则野史:汉元帝后宫美女众多,来不及﹣﹣召见,于是他就另辟蹊径,根据画工给美女画的像来选择宠幸谁。宫女们纷纷以重金贿赂画工,唯独昭君不肯,于是昭君始终没有得到面圣的机会。后来匈奴入朝,向汉元帝求娶美女,皇帝便安排了昭君去和亲。及至使团即将出发,汉元帝才发觉昭君不仅容貌是后宫第一,而且谈吐不凡、举止娴雅。为了不失信于匈奴,元帝硬着头皮将昭君送去了塞外,但回头就杀死了那群画工,并从他们家中搜出了巨额财产。


黛玉的诗大体意思是:绝艳惊人的王昭君离开了汉宫去塞外和亲,令人感叹古往今来的美女总难有好的归宿。就算君王不看重美女,又怎么能把决定他人命运的权力交到画工手上呢?


这首诗将矛头直指汉元帝,谴责他根本不把女人和她们的前途当一回事,偏听偏信,将昭君推向了命运的深渊,而他自己后悔也无益了。


这个故事和黛玉自己不存在任何联系。黛玉从小和宝玉一起长大,两个人深深相知,情投意合。宝玉不会轻视女性,更不需要通过别人来了解黛玉。神瑛和绛珠之间有着千万人所不及的前世因缘,黛玉为王昭君感到的悲愤显然并非出于相同经历所引发的共鸣。小说所有人物当中,和这首诗契合得丝丝人扣的,依然只有尤三姐。


黛玉批评汉元帝,其实是在批评柳湘莲;批评柳湘莲,其实是在批评一种社会常态:


当时的女性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主宰她们命运的人,却根本没有把她们的命运当一回事。



④后面一首诗写的是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尤三姐选定柳湘莲时曾经说,如果不是她自己喜欢的人,纵使"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她也不愿意嫁。这里提到的石崇,便是绿珠故事里的男主角。

石崇是西晋乱世里一个比皇帝还有钱的巨富。有一次他在合浦,见到了善吹笛的绝色采珠少女绿珠,便以十斛珍珠的代价换了她回来。石崇有一个几乎和曹操的铜台齐名的别馆——金谷园,经常出入这一地方的"金谷二十四友"中包括了太康文学的几位代表人物:大才子左思、"鹤唳华亭"故事的主角陆家兄弟,以及三姐说"貌比潘安"的那位著名美男子潘安。绿珠被石崇买来之后,便成了金谷园众多美女姬妾中的一员。后来石崇有个政治对手孙秀看中了绿珠,向石崇索要,石崇不给,孙秀便矫诏捉拿石崇。在危急关头,石崇对绿珠说,“我今为尔得罪”。绿珠便泣道,“当效死于官前”,纵身跃下楼而死。

石崇之祸背后其实牵涉复杂的政治斗争,因此绿珠之死当然也不可能令他免罪——石家仍然被灭了族。


黛玉这首诗用了明珠换美人,以及石崇绿珠“同归”的典故,诗意是说在石崇那里,明珠也被当成瓦砾一般随手抛弃,他何曾真正地理解和看重过女性?石崇何德何能换来绿珠的一片真情、以死相报?这大概就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吧!两人同死同归,倒也不算太寂寞了。


古人吟咏绿珠的诗歌不少,大多是赞扬她殉主的忠义,或者对她无辜惨死的同情。黛玉这首却是非常大胆的翻案之作,指责当权者的无情和无能,而把满腔同情给予了从不曾被真正理解和尊重的弱者,和前面昭君诗的诗意是一脉相承的。


不过它却比前一首新增了两个关键元素:首先是绿珠对石崇的以死相报,对应了尤三姐“以死报此痴情”;其次是石崇和绿珠的“同归”。


在《红楼梦》已知的和可以合理推测的情节中,除了一笔带过的殉了情的张金哥和守备之子,能够被称为“同归”的,大概就只有尤三姐自刎而柳湘莲紧接着出家,同归离恨天的这一对了吧——“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可怜其余枉死的诸钗,连一个同路之人都不会有。


《红楼梦》第一回便讲了宝玉和黛玉的前世故事。为了报答神瑛侍者前世对绛珠仙子的甘露灌溉之恩,绛珠下凡为黛玉,用今生的眼泪来偿还神瑛转世而成的宝玉。“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神瑛和绛珠)去了结此案。”


也就是说,同时陪他俩下凡的其他诸人,也都是“风流冤家”,是去了结各种恩怨纠葛的。"顽福前生造"的说法,和这个大背景是吻合的,可见《五美吟》写的就是警幻案下的故事。


作者之所以做这样的设定,大概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情缘有时候是很难解释清楚的。正如汤显祖所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尤三姐对柳湘莲的一见钟情是如此,柳湘莲在三姐自刎后突然的彻悟亦是如此。


“情不知所起”和“顽福前生造”,能帮我们理解这些在我们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很难遇到的戏剧性的故事,即作家对于生活本身的艺术性表达。


⑤组诗的最后一首陡然变了一个基调,讲的是红拂女的励志故事: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杨素是隋朝显贵已极的权臣,府邸宏大奢华堪比皇宫,后院的家妓美妾数以千计。红拂就是杨素的家妓之一,本姓张,常手持红拂随侍杨素左右。一天,无名小卒李靖来访,杨素“踞床而见”,态度十分傲慢。李靖对杨素施长揖不拜,表现得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李靖还当面指责杨素待客不周,杨素连忙谢罪。李靖的高谈雄辩也让杨素心悦诚服,可惜杨素本人已经老朽,耽于富贵享乐,早就斗志全无了。杨素拒绝了李靖共图大业的提议,旁听的红拂却看出李靖很有前途,于是连夜出逃投奔了他。李靖有些担心杨素走失家妓不会善罢甘休,红拂却回答说:“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众矣。”李靖携红拂至太原投奔李世民,果然辅佐李家建立了唐朝,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而红拂在传奇话本中与李靖、虬髯客并称“风尘三侠”,也算建立了自己的一番事业。


黛玉诗意是说,红拂巨眼识人,能从气度谈吐看出困顿中的李靖将来必定大有作为。已经腐朽没落的杨素府,又怎么可能困住这位女中豪杰呢?



五美之中,三人自尽,一人远嫁,只有红拂得到了一个美满的结局。


这般的美满,反倒和小说的悲剧基调脱节了。

因此这第五首也是《五美吟》中最令红学家们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一首。


我们来看看红拂故事的关键:


她并不贪恋杨素府的荣华富贵,宁愿自己闯荡江湖;

她有超凡的眼力,判断出李靖这个落魄书生并非久居人下之人;

她还有令人惊叹的勇气——投奔一个很可能根本不曾注意过自己的陌生男子,这哪是普通女孩子有胆做的事!



有一些红学家认为,黛玉的《红拂》暗示了她日后可能会私奔,至少是严肃地考虑了私奔。这点我实在不敢苟同。

黛玉虽然不像宝钗那样时时刻刻不忘自己的"身份",但她脱口念出一句《西厢记》也是要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又怎么可能去私奔,做了自己外祖母口中“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的那种女子?

贵族小姐们从小接受的家庭教育,以及她们在家庭伦理中被安放的位置,都让她们不可能把“私奔”作为一个选项。

退一万步讲,就算黛玉真的决意私奔,对象也只可能是宝玉。宝玉是与黛玉青梅竹马的富家公子,他同白手起家且与红拂仅有一面之缘的李靖之间的差别,就像极地松树和亚马孙雨林的差别一样大。

就算黛玉真的和宝玉跑了,这个故事也和《红拂》中最关键的两个字——“巨眼”没有一点关系。


换个角度说,如果黛玉写诗的时候思考的是自己和宝玉的前途,那她选取的就必然不会是红拂夜奔的典故了。



试问在整部小说中,能够当得起“巨眼”二字,当得起蒙府本那句“红拂、文君一流人物”的,除了尤三姐还有别人吗?


不贪恋贾府的优渥生活,却对落拓不羁的柳湘莲青眼有加,已属难得;

在男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非他不嫁的决定,更是罕见。


三姐的勇气和自信,比那些“私定终身后花园”的“佳人”们高了岂止十倍!堪称红拂再世。


如果三姐跟着柳湘莲走了,难道不是比她待在贾府的结局好得多?两个豪爽不羁的人一起浪迹江湖,岂不能成就一段“风尘双侠”的佳话?


对于一个并不贪图权势富贵的女性来说,难道还能在《红楼梦》的世界中找到比这更好的归宿吗?选择柳湘莲,是尤三姐改变自己命运的最有希望的一次尝试。


三姐堪比红拂,但柳湘莲终究不是李靖。他自由放诞,"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但在考量自己未来妻子的时候又摆脱不了世俗成见的影响,终究做了个自毁风月鉴的贾代儒。他决策的过程是那样草率、反复和任性,何曾真正考虑过自己的一时意气即将彻底撕碎一个弱女子的前途和人生!


等到他幡然醒悟,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尤三姐没能等来那双带着自己远走高飞的翅膀。她具备红拂的才智勇气,却没有红拂的时运。


也可能,那个愿意接纳红拂的李靖、那个能令红拂一展抱负的唐朝,本来就只是传说。


(七)


这五首诗其实有一个共同的议题:女性可不可以、应不应该主宰自己的命运?


在这个宏大的议题下面,五个子话题又“恰巧”可以——回答和尤三姐有关的五个关键疑问:


①西施之死解释了尤三姐为什么会“失足”;

②虞姬之死赞美了尤三姐在湘莲面前自刎的选择;

③昭君的故事指责了柳湘莲的偏听偏信和他受世俗成见的影响对三姐的看法;

④绿珠的故事评价了三姐的斩情和湘莲的出家;

⑤红拂的故事歌颂了三姐主动选择、积极追求爱情的勇气。



黛玉先是称扬了虞姬追随霸王,“饮剑楚帐”,

后来却又赞美红拂背弃杨素改投李靖。

——那到底是应该坚持初衷还是勇于求变?


如果没有三姐的故事把这看似矛盾的两种立场串联起来,读者可能会心存疑问。


《五美吟》五首诗都是在点评尤三姐的人生故事,只不过尤三姐的结局并没有停留在组诗的最后一首《红拂》罢了。


黛玉少见的乐观激昂之作《红拂》,被视作和黛玉诗风以及全书基调格格不入,但当我们将之与三姐之死对比来看,就会发现这朵被现实土壤无情摧折的希望之花,其实最为令人绝望。



宝钗评诗的第一条标准是要“善翻古人之意”要“能各出己见,不与人同”,即“命意新奇”。

“昭君”是一个俗旧的题目,而宋代王安石的“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欧阳修的“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却能写得不落俗套。

黛玉的诗又与以上诸公不同,所以别开生面。


元春省亲时,黛玉是希望“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然而黛玉创作《五美吟》时,却并不是为了获得高分。


若不是真心感怀这些女子令她“可欣可羡可悲可叹”的终身遭际,她又何须设鼎焚香、敬瓜献果、流泪祭拜?


因此黛玉的诗当然和他们都不同!


即使是学富五车的宰相、大学士,又有几个能脱离男性的立场和眼光呢?


“意态由来画不成”的王昭君,仍然组诗所吟咏对象和黛玉本人无关,而是她在另一个阶层的“影身”。


西施、虞姬、昭君、绿珠和红拂这五位人物,大致来自朱熹眼中圣远言湮、礼崩乐坏的那一千年。


斗转星移,到黛玉为她们写《五美吟》时,又过了千余年。在千年的历史烟尘中,她们的面目早已模糊难辨,抽象成了一个个传奇。


而三姐,却是在黛玉生活不远处的昭君、红拂。


黛玉对五美止于精神上的认同,

尤三姐却是切切实实用行动做出来了。



黛玉和三姐之间有很多共同点,却不是所有读者都能察觉到的。


这两个人的共性,是超越阶层、超越性格、超越人生境遇、超越“洁”与“不洁”这些表层因素的,触及人格本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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